冥王【第03集】

《冥王》开始连载的21世纪初，在中国大陆基本已经能够通过漫画杂志等渠道，几乎同步地看到漫画连载。

至今印象深刻的是第一眼看到浦泽直树描绘的阿童木登场的情形，淅淅沥沥小雨中，一个穿着雨衣，头发略卷翘的普通日本小男孩。从这个造型身上感受到新世代漫画家（当然是那个时间点）面向新时代的锐意锋芒。

浦泽直树一直是个人比较喜欢的漫画家，尽管漫画经常烂尾，吊足胃口到最后有种被错付的感觉，但是过程中的惊奇与感动还是切切实实的。能够让我几乎通宵达旦一口气看到最新话的，迄今为止也还只有《20世纪少年》，当然烂尾最触目惊心的也是《20世纪》。 所以不知道浦泽直树当初跑去找手冢真希望改编《Pluto冥王》时，是否还有存着改编作品不至于烂尾的思量。 以上是最近看了网飞版动画《冥王》的一些回忆碎碎念，切入正题来聊聊三代“Pluto”。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战争 《冥王》的原作是手冢治虫1964年绘制的《铁臂阿童木》系列故事中的一则——《地上最大机器人》，故事中冥王Pluto机器人的主人是一个在政变中失势的中东苏丹，名叫丘奇丘奇阿巴巴三世。 他邀请天才设计师制造出最强大的Pluto机器人，妄想用它击败世界上现存最强的七个机器人后成为“世界之王”。最后冥王机器人和阿童木化敌为友共同击败敌人，阻止了毁灭性的灾害拯救了世界。 2003年浦泽直树改编的漫画《冥王》继承了《地上最大机器人》基本故事架构，只是相比手冢治虫的原作有着更浓厚的现实映射。 手冢治虫的原著漫画发表之时，距离第二次中东战争已经过去10年，当时现实中的中东世界除了巴以冲突，传递给世界的印象是波折艰难的现代化、动荡不安的局势以及石油带来的经济暴富效应。在阿童木系列这则短篇故事中，中东元素只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又愚蠢的boss的身份点缀。 到了2003年的《冥王》，浦泽直树承袭了这一基础设定，但中东地缘政治成了影响故事走向的重要背景设定。 现实中漫画开始连载前两年的2001年，美国发生911恐怖袭击事件。美国总统小布什随后打着反恐旗号，先后发动两次对外战争，摧毁阿富汗的基地和塔利班组织后，美国指控伊拉克萨达姆政权生产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且侵犯人权，2003年3月发动伊拉克战争，最终将伊拉克总统萨达姆送上绞架。然而美国深刻介入中东世界的军事行动并没有带来预期的好处。 战后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民主化改造并不成功，旧秩序垮台的废墟上教派纷争、恐怖袭击、局地战争频仍，带来更多的灾难和动荡。基地组织垮台后崛起了更极端原教旨，更适应网络社会传播的isis，十余年后阿富汗再度落入塔利班掌控中。 美国近20年来的中东经营不但没有根除威胁，反美土壤越来越肥沃。撤军行动迟迟等到奥巴马时期才启动，没有得到联合国认可的伊拉克战争也从未间断地受到国际社会的谴责。 《冥王》漫画连载开始的2003年，正是伊拉克战争打响的年份。漫画鲜明的影射了这场举世瞩目的局部战争。 《冥王》故事背景设定中，因为波斯王国被指大量生产机器人军队，世界霸主色雷斯共和国联合多国向波斯王国发动讨伐战争，俨然是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翻版。色雷斯共和国基本可以对标美国，波斯王国对应中东的两伊（伊拉克伊朗），战败被俘的大流世十四世体型则近似萨达姆。而机器人实际指代的正是美国指责伊拉克正在研制的生化武器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另外，《冥王》中出现的国家和执政者名称取自希波战争时代，比起手冢治虫信手拈来的苏丹名字显然是用了心思，暗喻了东西方文明冲突，色雷斯是希腊时代著名城邦文明之一，位于希腊以东，是对抗波斯王国的前线地带，大流士十四世取自希波战争时期的波斯国王大流士。 也许巧合但确实讽刺的是，网飞出品的电视动画系列《冥王pluto》上映的今时今日，距离漫画连载开启整整20年后，世界再一次陷入十余年来最严重的局部战争冲突——2022年2月持续至今的俄乌战争，2023年10月爆发的巴以冲突，将世界再度卷入深刻多元的“仇恨”之中。20多年前《冥王》提出的问题又重新摆到了人们面前。 国家之间能够平等的发展科技，分享发展的红利吗？ 另一条暗河 国与国之间的霸权争夺或合作永远不会停歇，科技发展则关乎全人类世界的命运。 2003年浦泽直树的漫画版《冥王》在手冢治虫原作基础之上极大的扩展了关于机器人、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深度。机器人是否会有情感，机器人是否会撒谎，机器人是否能组建家庭，机器人和人的边界将会在哪里，机器人与人应当如何相处，机器人是否可以享受人权，这些命题讨论的深度远超手冢治虫的原著，也足以让《冥王》名留科幻史。 浦泽直树的《冥王》背后的源流并不只有手冢治虫的原著，另一条脉络极可能来自史皮尔伯格的科幻电影《ai》（人工智能）。 《ai》上映于冥王开始连载两年前的2001年。电影讲述了人工智能高度发达的21世纪中期一个机器人小男孩大卫渴望成为真正的人类男孩的故事， 对比两者会发现很多相似的设定，人形机器人，不同型号的非人形功能机器人，反机器人的极端组织，渴望变成人类的机器人……裘德洛饰演的机器人杀手和大卫可以分别对应《冥王》中的盖基特和阿童木，而且两部作品中都有一只泰迪熊。

《ai》和两代阿童木的故事其实分享了同一出典——《木偶奇遇记》。皮诺曹不出意外地也在《冥王》中有过直白的引用。 《ai》中机器人小男孩被购买家庭遗弃，他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男孩，重获“母亲”的爱。天马博士创造机器人阿童木希望替代亡子天马飞雄，最终他也遗弃了阿童木，两者剧情不谋而合。 到了动画版《冥王》中，阿童木被描绘成一个普通的日本男孩样貌，外形上比起阿童木，更接近《ai》中的主角小男孩大卫。通过更接近于人形的机器人引出人与机器人的“边界”的命题思考，在能力、道德伦理、法律、政治等层面，人和机器人的分野究竟会接近到怎样的程度。终极的命题指向“生命”，即机器人与人是否在未来被视作同等的“智慧生命”。 联系到当时的现实世界正是世纪之交的千禧年，全球在1995-2000年间经历了第一次互联网泡沫，互联网的电子洪流将全球连接起来，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同一时期除了《ai》，还涌现出相当多机器人主题的经典科幻佳作，《黑客帝国三部曲》《攻壳机动队》《我 机器人》……这些作品寄托了人类对新千年，对新技术的希望和隐忧。在这些作品中，《冥王》和《ai》是相似之处最多，气质也最接近的两部。 所以如果说《阿童木》是《冥王》的骨架，其中的血肉则大概率源于史皮尔伯格的《ai》。 站在新地平线上眺望 20年后的今天，chatgpt进化一日千里，万物互联、高度管制化，高度社交网络化的社会每时每刻都在重塑人类社会的构建方式。旧秩序崩坏，新秩序在混沌中摸索。 如今再看20年前的《冥王》，再看第一次互联网浪潮时代的创作者描绘的人工智能和机械战争，已不仅是遥远不可及的娱乐空想，新的地平线赋予过去作品新的视野和新的血肉，我们在回望中眺望到更多过去不可见的风景，也让我们可以重新审视如今遇到的问题。 近在眼前的人工智能和20年前、60年前的人们想的是否一致，那些引发人们焦虑的事物，哪些即将成真，哪些已经成真？又有哪些前人未预料到的新变化。 如今新的动画技术和内容生产模式带来更好的内容品质，《冥王》当属浦泽直树诸多漫改动画中味道最正的一部，也得以让现在的观众品味到20年前这部漫画的原汁原味。 其实间隔多年还忠实改编的日本动漫作品并不多见，Eva相隔十余年的新老动画系列的剧情与内涵差异鲜明。《冥王》原汁原味的改动能收获不俗的口碑，其中部分原因应该归因于战争与人工智能的话题在当下不仅不过时，还更加贴合现实。 动画版也忠实地继承了两代Pluto 漫画呼吁珍爱和平，放下仇恨的主题，被诟病老套。漫画的最后，阿童木问，是否会有消除仇恨的一天，这样的问题恐怕如今大多数人想都懒得想起。毕竟人类命运共同体并不是每个人都关心的过来。

如今与仇恨的作战，除了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大义，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多关乎每个人自身的生活。 社会的高度社交网络化，舆情操控被滥用，虚假信息泛滥，导致极端情绪在网络空间肆意泛滥，也蔓延到现实世界。如今只要有一条缝隙，无责任的戾气就如洪水般涌入，这样的场面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各个领域，如何应对极端情绪，是每一个人都需要面对的议题。 《冥王》关于仇恨情绪的描绘非常耐人寻味，色雷斯共和国与波斯王国之间的仇恨，野心家的操弄，冤冤相报制造一个又一个新的悲剧；到个体层面，盖基特因为犯罪者毁坏机器人养子，狂怒之下犯下不可饶恕的机器人杀人之罪。即使被暗中篡改记忆，但极端的情绪仍然伴随梦境时时袭来。 这里引申出的问题是，情感是否能像文件般消除呢？ 如今赛博网络，删除记录篡改信息易如反掌，遗忘是常态，不要说几年前，就是一年前，一个月前发生过的事情想要忘却比什么都容易，但是每个人的感受、情绪可以被一键删除吗？可以像拨动开关一般整齐划一的输出喜怒哀乐吗?

仇恨并非一无是处，《冥王》没有用简单的二元认知。阿童木被普鲁托杀死后，天马博士救活阿童木的回天之术是注入极端情绪，让人联想到电脑死机时硬启动。而重生的阿童木击败普鲁托，靠着是比普鲁托更强的仇恨情绪带来倍增的能量。 情绪和人工智能（机器人）有很多相似之处，两者都会产生超乎寻常的效能，但也都容易失控，如果失控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严重后果。因此需要人类保有谨慎地不断去探索和控制。毕竟认识情绪，认识人工智能的根本是认识人类，认识我们自己。 距离手冢治虫在东京奥运之年创作的《地上最大机器人》已经过去将近一甲子。世界的战争阴云未散，还似乎由远及近，人工智能带来的机遇和威胁已在面前，20年前被互联网前所未有地连接到一起的世界，如今还是被互联网制造出无数似乎无法弥合的割裂。 现在的我们会比过去的人类更有智慧，更懂得如何处理这些新颖又古老的问题吗？我们会走向哪里？我们还在祈愿什么？